侯磊:讲述她们的故事,去写被忽略的地方

  如果不计高中时入选作文选的作文和大学时的习作,我发表的第一篇稿子,应该是帕斯捷尔纳克《人与事》一书的书评,于2005年登在《新京报》上,只有六百多字,编辑老师是萧三郎。迄今为止,我出版了八本书,包括三本小说,两本散文随笔,两本社科,一本古籍整理。在很长的时间里,我的写作一直毫无头绪,都市、历史、诗词、戏曲、电影、民俗、两性文化之类都写过,狭义上有些不能称之为文学。   直至2016年,我在《青年文学》编辑张菁老师的指导下,发表了中篇小说《女司机》,算是找到了一点路线,并按这个系列写下去。在此之前是我漫长的“乱写阶段”,有些写作者没有这个阶段,一上手就很快,但我很珍视那个乱写的年纪。就在乱写中,我开始写女性。   一   写女性,是因为我是祖母和母亲带大的。   我的祖母于民国二年(1913年),生于北京鼓楼烟袋斜街后的大石碑胡同,是最为朴实的北京老太太。她说着一口20世纪30年代的北京话,为家庭操劳了一生,最终不治于食道癌。若说人世间有什么最无私的爱,那肯定是我这位驼背、戴假牙、且不大认识字的左撇子奶奶,她的一切劳作,从做针线活儿、生火、做饭到用筷子皆用左手,父母和我都用右手,这使我小时候看起来很新奇。1952年,社会开始扫盲,40岁的奶奶也去街道上扫盲班了,可没多久就回家了。她要操持繁重的家务,更始终无法决定,写字是该用左手还是右手。   而我的母亲在我4岁时就病了,41岁就办了病退,一直是养病的状态。她身体尚好时会带我,身体不好也就管不了了。奶奶、母亲去世后,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胡同里四处疯跑。我可能是最后一代在胡同的烂泥里滚大的孩子,现在的孩子们衣着整洁,很少在胡同里野跑、玩沙子、满地打滚儿了。   家里没有教过我识字和算数,所有的知识和文化都来自学校和社会,可家为我呈现了一个生活场景。这个场景犹如一潭游泳池的死水。那种游泳池很小,非正规,不会及时换水,更多是用废弃的消防池改造的,怎么游就看你了。   我最先接触的女性,是祖辈、父辈的女性,各种各样的街坊邻居,七大姑八大姨,舅姥姥姨姥姥,她们有着太多的苦乐悲欢,有着和现在人不一样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,且大多在命运的驱驰下颠簸一生,所以我写了《女司机》《积极分子》《纺织厂的女儿》等,分别写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女司机、街道女积极分子、纺织厂的女工,并正在写女知青。她们都有现实意义。   对女性问题的深挖,我从历史、社科上找源泉,也发表一些古代女性的风俗、历史、文化等的随笔。北京的女性人物形象,在历代著作中广有描述。明代史玄著《旧京遗事》云:“京都妇人不治女红巾馈,家家御夫严整。夫出,妇人坐火炕上煤炉边,弓足盘盘,便可竟日。炉边置牛肉馍馍等诸食馔,助以果物,依食下餮,与阑稍弄脂粉针线,或料理行躔,以此成俗。兵民之家,内无甔石之储,而出有绫绮之服,”清代《燕京杂记》亦云:“京中妇人不知织纴,日事调脂里足,多买肉面生果等物,随意饕餮,家徒四壁,一出门珠翠满头,时装衣服长短合宜,居然大家风范。”《骆驼祥子》里的虎妞,《四世同堂》里冠晓荷的大太太大赤包、二太太尤桐芳,小顺儿妈韵梅(祁瑞宣的妻子),《正红旗下》的姑奶奶,以及老舍散文里《我的母亲》中的母亲,还有叶广芩笔下《瘦尽灯花又一宵》里的舅太太、舅姨太太,《雨也潇潇》里的二格格,并上溯到《红楼梦》《儿女英雄传》中的女性形象,都曾经真实地生活在四九城中,至今从北京女性的身上,还能找到她们的影子。   但我不只是从书本中翻资料,更多的是从祖辈、父辈的女性所耳闻目睹,她们有太多的难言之隐,即便她们愿意说,别人也不愿听。她们更多是男人上下嘴唇之间一碰就形容出来的傻老娘们儿,是一脸阴气病歪歪的少奶奶,精神上停留在清末的老格格、人人喊打的不结婚的老姑娘、部队大院里见不着的小姐姐……她们不是现在电视剧里满屏的精英美女,她们不结婚就会被人人喊打,她们若生活在部队大院里就见不着。   她们总是被书写,又总是令人唏嘘。   二   我在想,若有女读者看完《女司机》《积极分子》《纺织厂的女儿》等,会不会说:“作者懂什么女司机、女积极分子、纺织女工?”这也是我一直在用功的地方,那恰恰是一个抹杀性别、缺少女性意识且有欠现代文明的年代。那个环境中的女性是怎样的,就应该写她们怎样。   我们从小成长在一个男性的世界里,这里可以单独讲一个词:“大男子主义”,这个词在80年代的北京或北方,又有一层特殊的含义。   “大男子主义”被人们用成了一个明贬暗褒、包罗万象、专为男性开脱的词,它意味男性的仗义、挺身而出、男主外女主内,好像有个男的撸胳膊挽袖子露出肌肉,同时把女性推到一边,也意味着男性是第一性别,意味着男女之间的不平等。不论什么问题,只要一说大男子主义,似乎都可以被原谅了。因此,这个词往往出现在男女吵架有人从中说和,男性不敬女性而被人批评,甚至是男厂长、男士兵、男劳模等犯了错误而开脱时。例如:“他什么都好,就是有点大男子主义,你就别跟他离婚啦。”我生长在一个“大男子主义”风行的语境中,至今这个词用得少了,但语境并没有减退。由此我自己“发明”了一个概念:雄性思维。   雄性思维是以男性为出发点的思维,即万事万物是为男性创造的。男生不是生来就有的,而是全社会的教育和观念打造的,在当代,特别是以男性工人的标准铸造的。   男性从小受到过一种如此价值观的教育:男孩子不许哭,不许示弱,不许事多,不许和女生玩。必须能吃能干,必须身高体大,必须学理科,必须比女生功课好,必须上本地的大学,必须进国企或事业单位,必须尽快找本地人结婚,必须尽快生孩子,必须生男孩,必须听家里——父亲或祖父的……这是在原始的、以体力为荣的、社会资源紧缺的评判标准中形成的,它无形中让女性退场。由此,我的奶奶直至46岁才外出工作,原因是家里那时穷得过不下去了,而她的妯娌之间,但凡能过得下去的,女人都不会外出工作。女性当然有是否做职业太太的选择,但我主张的是呼吁女性建功立业,实现自我,而不是从小就告诉她,你未来要居家。   再举一个例子,在《房思琪的奇幻乐园》和作者林奕含的遭遇中,很多男性至今不会想到作者的心路历程,至今不理解作者为什么自寻短见?因为解决的方法并不难:可以参照“青红帮”的规矩办,剁了那禽兽老师的手指头,或者摘他只眼睛或耳朵,类似这样的解决方法,就能摆平一切了。正如电影《古惑仔》中陈浩南被陷害侵犯了朋友的女友,按规矩跪在关公面前开香堂便是了。以雄性思维为参照,这类问题的思考方向是:女性受侵犯时如何反抗?如何推广女子防身术(可以把体育课都改练综合格斗)?对正当防卫要如何重新界定等。这是从外部解决问题的一种思维方式,但女性的内心世界,特别是劳动人民的女性意识,往往容易被忽略掉。 河北癫痫病专科医院   由此,我想接续讲述她们的故事,去写被忽略的地方。   三   写作是源于受刺激。写作者可能是受尽人间白眼,进而冷眼旁观的人。写作不是去推测你笔下的人物会怎样,更不要对人对事有各种预判,而是需要奉上全部的诚心诚意,认真讲好别人或自己的故事,进而探索人的内心世界。人的内心大过整个宇宙,对于现代语境中人心的认知才刚刚开始。   文学最培养人。若不是文学,我可能不去深度思考令人烦恼的事和琢磨不透的人,会早早地躲避苦难并企图忘掉它。是文学让我敢于面对那些天命中带来的伤痛,去正视那些不忍直视的血泪与伤疤。这也许是我10年创作中最大的收获,也是我热爱文学的地方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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